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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荐|沃伦:深夜读书,水银柱不断下降(李文俊 译)

Robert Warren 黄灿然小站 2019-04-14


深夜读书,水银柱不断下降


1

暖气片最后的嘶嘶声和吭吭声也已停息,他,

在无灯罩光秃秃百瓦灯泡的照耀下,

光线强得有如天启,毯子

压住膝盖,毛茸茸的灰睡袍塞紧肩膀,手帕

遮住谢顶的大脑袋,眼镜

低挂在大鼻子上,坐着,一本书

支在毯子上面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就这样──

不过现在仅存在我心灵的眼睛里: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外面,冷漠的

星光照耀下,田野,绵延

千里,伸展开去,为

冰层所覆盖,白皑皑的冰层又

回映着闪烁的星星,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水银柱

下降,夜晚无风,也无思想,长夜漫漫,某处

在森林幽深黢黑的地方,一棵

大橡树枝干的肌腱爆裂,啪地发出打枪般的

声音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一根桁檩

在他坐着逐渐变冷的屋子里

发出呻吟。他的眼睛却没有抬起,他

很久以前,曾对我说:


“我年轻时只觉得

必须在死前弄清世上的事情。”


2

可是活了很久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一直活到

生存的纯粹阶段已经

可以超脱所有的雄心与肤浅的企盼,可是他现在

仅仅活在我心灵的眼睛里,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虽然我


看不见支起在那里处在他永远

向前凝视下的是什么书

──休谟的《英国史》,罗斯福的

《西方的胜利》,—本希腊语读本,

这时候希腊语对于他,拿到他手里像是本祈祷书,或是某本大学教科书,或是弗洛伊德论梦,是他的

哪个孩子扔掉的,或者,甚至是

柯克与布莱克斯东,阴森可怖,黑色封皮,有一次我,

那时也许是十二岁,找到一张旧照片: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一个年轻人,

穿着黑外衣,高衣领,系蝶形领结,黑色的,一只手伸出威严地置放在一本大书上(柯克或布莱克斯东?),双眼抬起望着空中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也凝望着未来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那也

没有能成为未来。因为未来

仅仅是他的声音,如今突然响起,说:


“儿子,把那给我!”

他从我手里拿走照片,说:


“那是应该忘掉的一件蠢事,儿子。” 


一撕为二,撕掉的是

时间,以及时间所意味的一切。把它扔进

炉火,他

多年之后,这样说:


“我看我算是够幸运的,很早就明白:克尽职守

能让人感到快乐。”


后来,我见到了那些诗,并不高明。


3

照片上的日期:1890。


他那时非常年轻。也很穷。


人依赖形象得以生存。它们

倚向我们,从世界的墙,以及时代的墙。


4

水银柱下降之夜,也是冰凌闪烁之夜。

八月的干旱之夜,那时长了角的昆虫鸣叫

在纱窗的外面。


冰冻的原野;扬尘的大路;距离飞逝消失。


而他坐在那里,我觉得自己能听见

脑子轻微的喀嚓声与运转声,那是脑子

把白纸黑字的概念转化为

真理的声音


真理就是一切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我们必须爱它。


他爱真理,有一回他说:


“人活着却什么都不懂,这真可怕。”


每天他走到墓地去哀悼他的死者。

那也不失为一种真理。


5

亲爱的父亲──先生──“先生”这个词

成了有时让人困惑的回忆

想起那个时期:你又高又大,没有死去,而我呢

还很小,当时那地方所有的男孩,都自动地

叫他们的父亲为“先生”,也叫所有的成年人,

自然是白人,否则就会被人

痛揍一顿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因此,先生,我,

在你生前当然绝无可能和你谈论

如此重要的一件事情,而现在

却要最后一次向你诉说,即使──

在我作了那么大的努力之后

也无法弄清一个儿子能对父亲说些什么,即便是

已经亡故的父亲。

难以说清的激情与冲动──啊,

那是多么的悲哀,眼看它们,且不说是从什么

黑暗的根苗生出,萎缩成仅仅是

自我放纵、习惯、思维的抽搐,或是

揭开一个疮疤。现实

认清本非易事,不过即便

看不见它我们也没有必要去辱骂

现实。


          倒不是说

你曾认清,上天知道。虽然我,

无疑,曾经,而且即使现在

也冒着这样做的危险,当我说

我生活在对你怀着深深的,纵然是

痛苦的感激之中,感激你

成为你无法不成为的那样:也就是你自己。

你,八十高龄时,说:


“我许多方面都失败了,不过我认为没有人能说

我没有胆量。”


完全正确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而我,

尽管有自已的无知与失败,

却原谅了你所有的美德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甚至是你的勇气。


6

你,八十六岁时,跌倒在地板上,

不省人事,两天之后,

离开了人世。大家这才发现你的宝贝秘密:

前列腺大如苹果。癌,自然是。

这就难怪,在我活到五十岁的悠久岁月里,

从未见到躺下生病一天,或是抱怨过一声的你,

终于哭喊了。

你有权这样做,这极其正常。


7

就这样消失了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压根儿不存在了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而季节,


难以忍受的热或砭人肌骨的冷,摆荡着

度过一年,岁月也摆荡着逝去,


历史,那梦想,

秘密与乱七八糟的数据的饕餮的吞食者以及

真相的冰封者,以

冰河的巨大步伐

移动在某个翠绿的山谷,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移动的

步子都无法用渺不足道的太阳计算,得用

一只更不宽容的钟,它的

大小要用数学般的梦魇来计算,

而且还不断地在膨胀。冰块,结着痂──

那是泥土、石块与某种奇异的植物,在移动

几乎难以察觉仿佛

仅仅是另一幅风景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直到

在日暮平射的光线下,某个呆头呆脑的乡巴佬,

那就是区区我了,

一天的活儿干完,正脚步沉重地往家走去,

这时候停了下来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瞪视着,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它就在那里,


阴森森地逼近。


那无以名状,超越时间的巨兽的身躯这时已能看清,

直立着,在如今被太阳晒薄的冰层的闪着微光的阴影里。

不知为什么仍然

活着


那个呆头呆脑的人

瞪视着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巨兽,

由于身高超常,并未察觉

蜷缩在低处的恐惧与目瞪口呆,突然之间,

把威风凛凛的目光,

抬向天空,

仿佛那重闪烁不定的冰幕并不存在。


8

水银柱下降,今晚预报有雪。不过,

这里是另一个国家。在普通地图上可以找到。


① 大卫·休谟(1711—1776),英国哲学家。──译注

② 《西方的胜利》作者西奥多·罗斯福(1858—1919),美国第26届总统。──译注

③ 爱德华·柯克(1552—1634),威廉·布莱克斯东(1723—1780)二者皆为英国法学家。

他们的著作被视为英美法学界权威著作。──译注

④ 沃伦曾经在一篇文章《诗歌就是生活》里有这样一段文字:在我成长期间,诗歌是我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。我父亲是个小镇上的买卖人,他在肯塔基的一个小村里经营一家地方银行。他总是给孩子们朗读诗歌。……有一天,在靠墙的一个书架上,我见到一本式样奇怪、黑封面装订的书。我把它拿下来。书名是《美国诗人》。打开一看,其中的一页上有我父亲的照片。照片上的他很年轻,大约二十二岁左右。照片旁有他写的几首诗。我不等他回家,就把书拿去给他看。他把书拿过去,嘴里说着“给我,给我”之类的话,然后就带着那本书走了。从此我再也没见到过那本书。他一生中曾学过法律和希腊语,写过诗。他把这一阶段的生活完全埋藏在心底。──译注


选自《外国诗选65家》,李文俊译,楚尘文化 / 重庆大学出版社,2014


录入:梓悦

预读/校对:zzj、西早门良

整理:李宏飞

执编:郑春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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